“你如果问一个妈妈AI怎么改变生活,可能就是从AI辅导作业开始。”
像往常一样,王秋陪着二年级的女儿小禾写作文,题目是《理想的职业》。
小禾对着平板电脑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长大以后,我想当网络警察。”
王秋一愣。再追问小禾,她其实连“网络警察”是做什么的都说不清,只记得自己曾在K歌平台被人骂,觉得要是自己当了网警,或许就没人敢骂她了。
母亲一时也想不到怎么解释“网络警察”,她让女儿去问问AI。屏幕上跳出来的答案,基本上都只与经济犯罪相关,小禾只看到一半,就没了兴趣。
作业还得写完。王秋只好换了种方式引导她去想象:“你想啊,这样是不是可以让更多小朋友安全上网?建立更好的网络世界?”在这句鼓动下,小禾重新振作,两人上网查了警察考试的流程。素材备好后,王秋扔给AI润色,再由小禾誊抄进了格子纸。
这篇作文,王秋并不觉得出彩。只是最后那一句“等我考上警察学校,要建设安全、安心、宽容的未成年网络环境”,让她印象深刻。
——不太像小学生写的,但老师打了个“优”。
“AI比家长管用”
对当代家长来说,教孩子写作文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首先是耗时。在我采访到的家长里,王秋是最看重效率的一位。去年春节,小禾第一次带作文题目回家,王秋正好试了试当时正火的DeepSeek。结果一试便不停——比孩子写得流畅,还省事,从此每篇作文都交给AI打底。
过去写一篇周记,小禾常常拖到周末,改来改去一整天都搭进去了。现在用AI,一篇作文能在三小时内反复润五遍,最后再由小禾誊抄。
以小学生的速度,光是抄写300字就得半小时,更别提那些让孩子难以下笔的命题。AI帮忙,大人小孩都松了一口气。
另一位家长吴菲则更彻底地用AI解放了生产力。
在找到AI代写之前,吴菲已经给女儿宥宥代写过几次作文。她形容,这就像“把自己硬塞在小学生的‘座位’上”。就算曾经做过儿童文学编辑,吴菲也曾几次被老师识破,打回重写。
文字工作者尚且如此,对其他家长来说就更没头绪了。最常见的场景可能是:大人说一句,小孩写一句,不说就不写。
而在这件事上,AI确实比家长在行。
吴菲最开始用上AI,就是别的家长推荐的。
一打开豆包的网页版,甚至能看到辅导写作文的专区,简单点击,就会出现大量公式般的提示词。
用过几次后,她又把这个方法告诉了几个关系好的家长,很快就收到了“好用”的反馈。AI代写,就这么迅速在家长中推广开了。
家长愿意用AI来帮小学生写作文,除了难写,本质上还是因为他们觉得这项作业意义不大。
吴菲就很直接地表示,作文是一项甚至“不值得小孩亲自花时间去应付”的作业。
最近她用AI帮女儿完成的作文题目,是“最有成就感的经历”。班上一半的孩子都写钢琴考级,
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真实经历——宥宥这次没写,因为上学期写过了。
“可怜贫乏的生活里,他们能有什么素材呢?”
在吴菲看来,本身让已经被学业占满时间的小学生去写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就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现在的作文“既要又要”:表面上宣称“真情实感”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还是那些不符合小孩子真实想法的叙事套路和立意才能通过。
她印象里最深刻的,是朋友家小孩的经历。
有次学校要写“我的乐园”这个题目,孩子写的乐园是他自己的房间,因为这里有显微镜和很多书籍,让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就能神游科学世界。结果老师退回来了这篇作文,并且直接发给他一篇范文,《农村老家的菜园子》,让孩子抄写一遍再背出来。
但朋友家根本没有这样的农村老家,更没有菜园子。
“如果一开始就很具体地想要小孩写某种满足你心意的东西,那就明说好了,干嘛要让小孩认真创作再承受打击呢?”回想起这件事,吴菲有点愤怒。
宥宥写得很有创作激情的作文,也曾经被这样反复几次打回来过。
那是吴菲第一次帮女儿重写作文,也是从那时开始,她觉得不需要让小孩在作文上浪费太多精力了:
“将来哪怕到了中考,老师也是教你们怎么套、怎么背,那我教会你怎么驾驭AI就可以了。”
在王秋看来,学校的作文不求真情,只求格式,意义不大。她更关心的,是女儿能否尽早掌握应试套路。
有次题目是《最好的朋友》,小禾写得颇有感情。她是班里最高的女孩,朋友是最矮的男生,结尾写道:“希望有一天他的刺猬头,可以碰到我的马尾辫。”
作文被当作优秀范文发进家长群,很多人感动不已。但老师却画了删除线,说“不太合适”。
王秋没多意外。她明白,作文不是写给朋友、家长或自己看的,是写给评卷老师的。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教会孩子高分作文的“标准件”怎么写。与其报补习班,不如用AI训练写作模板,套路分明,还免费。
更何况,迟早有一天,这一代孩子也得在工作中学会用AI完成任务。早学早用,也算打通了应试和现实的一点捷径。“直接告诉她更好的一个捷径,节省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不好吗?”
相互表演
也因此,AI不仅解放了小学生,更解放了家长们。
我联系上吴菲时,刚好临近母亲节,她很感慨地说:“你如果问一个妈妈AI怎么改变生活,可能就是从AI辅导作业开始。”
每天,吴菲都会帮宥宥检查作业,一本本看、一本本签字,少说也要花上半个小时。现在全都用AI,轻松多了。
之前遇到复杂一点的计算,吴菲还得打开计算器摁一摁,现在用专门的AI辅导App,拍照扫一扫,几秒钟就能检查完。她一般会人工再核对一遍,发现除非拍照不清晰,AI几乎不会犯错。
因为感慨AI实在太好用了,讲完这些,她还吐槽了一句:“跟打广告似的。”
王秋已经开始让小禾自己学着用AI托管自己了。如果作业里有语文听写,王秋会先把词语输入给AI,然后用语音发去指令:“我要给小孩子听写这20个词,我说开始就开始,我说下一个你就换。”接下来把平板交给女儿,让她自己说下一个,自己完成。
“我都不用在,去睡觉了。”王秋说。
在辅导作业这件事上,母亲们,可能是最想赶紧被AI取代的一拨人。
但是等等,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长对孩子的学习,需要参与到如此深入的程度了?当我问起吴菲时,她自己都觉得很纳闷:“一样的东西我小时候学了一遍,长大又要学一遍?”
她讲起自己一年级的时候,妈妈教会了她用草字模仿家长签名,从此卷子都是自己签的。自己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当了妈妈以后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为什么自己会默认每天帮孩子检查作业,是应该做的事情?
吴菲没有想出一个答案,但她告诉我,自己偶尔也会觉得,这样检查很自欺欺人:如果家长不检查,老师批作业的时候,就能发现一些学生错得多的题,可以有针对性地再讲讲对应的知识点,但是现在,就她所知,身边的家长都是这样检查作业的,那老师就没有机会看到易错题了。
现在的小学生,好像就身处一场互相应付的大型表演当中。
宥宥在升入四年级之后换了语文老师,作文也换了新的要求:周四布置、下周一交,给足了时间;其次第一次交和每次修改,都直接用宋体、小四号、1.5倍行距、A4纸打印下来再提交就行。等到最终通过之后,再由孩子誊写到自己的本子上。
吴菲推测,老师肯定知道,所有的作文都是有爸爸妈妈帮忙的——不管用没用AI。
有时她也能看出来,有的家长用了AI而且没怎么改,“那种油腻套路的作文,退回来修改的几率反而更低”。
她觉得,这种互不戳穿的默契也是可以理解的:“学校里面,老师也有他的教学任务,那大家就是放过彼此,最后让老师那边也好交代,女儿这边也轻松,所有的任务,妈妈来完成就可以了。”
事实上,也有很多老师在工作里已经用上了AI,这也成了教学任务的一部分。
游研社的一位同事告诉我说,他女儿所在的学校,已经开始用AI批作文了。学校购置了一批“智慧作业机”,学生把作文放进机器扫描,机器就会打印出带有评语的扫描件,然后再由老师人工过一遍。
在学校官网的描述中,这是校方“人工智能+教育”行动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促进双减作业改革。从孩子的角度来看,只是觉得被AI批作文是一件很有意思、很值得骄傲的事。
但同事最近看过女儿带回家的作文,发现了不对劲。题目要求是描写一座花园,女儿却写成了记叙一段在花园里玩的经历,不过因为总体上言从字顺,AI就打了一个很高的分数。
所谓的“智慧作业机”,只能挑出错别字和语法错误,并不能识别出跑题这样的问题。老师只是做了简单批注,最后还是交给家长自己辅导。
比起人,女儿似乎更相信机器的权威,这让同事有点担忧。
而在另外一些时候,老师们是因为作文实在难批才求助于AI。社交平台上,已经有了一些哪个产品更好用、有没有人一起拼会员的讨论。
这部分老师,大概率也都有他们的“作文”需要应付。
在相关的讨论贴下,有位老师说,学校对批改作文的要求是,旁批至少写三处,总评至少要写三四行,并且一字一格,不能写连体字,每月检查,还经常被领导挑刺。这样下来,一个班四五十人,可能要花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批作文。
很多不同来自IP的老师都产生了共鸣,有人在评论里推荐了AI批改产品,立马一跃成为高赞。
以上种种迹象,让一种极端情况成为了可预期的现实:现在的小学生作文,很可能已经有一批是AI写、AI批的了。
这个颇为荒谬的闭环,似乎将老师、家长、小学生全都从某种不合理中解放了出来,也让人不禁想问,学校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语料库里的孩子们
在“小学生用AI写作业”的相关话题下,最不缺少的就是一些异常中肯的观点:客观看待,合理利用。
当然,话题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无限深入“怎样才算是合理”的琐屑讨论,但最初让我真正好奇的问题并不在此。
成年人的争论里,往往很难看到小学生的声音。当一个孩子早早地发现了作文是可以应付的,并且AI能比人更高效地应付,他们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
有趣的是,在吴菲和王秋的讲述中,对于AI模仿出的小学生文风,两个孩子虽同样会偶感不满,但看法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小禾经常嫌AI模仿的小学生太幼稚了。一要用比喻,就总是用些星星、月亮、小动物这类可爱的喻体,语气也“傻乎乎的,像绘本哄小孩似的”。
宥宥则会刻意把那些抽象的比喻和复杂的长句改得幼稚一点,有时是出于自己的审美,觉得AI太做作,有时则是因为她想让作文更接近自己理解里,老师眼里四年级孩子应该有的语气。
从原理上来看,AI对小学生语气文风的理解,其实源于语料库中人类建构出来的“儿童”概念。因此,这样的矛盾或许揭示出,目前儿童这个概念的版本,已经跟不上真实的小学生了。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成人尤其难以代写小学生作文,以及为什么出现了“小孩哥”“小孩姐”这样的称谓:
成人已经很难捉摸互联网把儿童的语料库填充成了什么样子,有时候他们听起来恰如刻板印象般天真,有时候却又显得格外老成。
王秋就察觉到了女儿的社会化,比自己那一代人早了很多。
最近两年来,小禾一步步当上了学习委员加班长。曾经她还适应不了上下课的规则,因为不想上课迟到挨骂而不敢上厕所,现在已经知道,作为班委,如果在老师面前表现得积极点,上课的时候就可以被派去处理一些别的事务,不用听课了。
虽然没具体问过女儿,但王秋觉得,小禾从规则的受害者变成规则的执行者,对权力的欲望已经很明显了。
“她已经知道了学习好是和老师拉近距离的唯一标准,而离老师更近,能享受到更多的便利和别人的夸奖。”王秋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毕竟我也是深受社会毒打过来的。”
王秋说,能选上班委,是小禾“自己屁颠屁颠赶上的”。这种好胜心和不甘,也让王秋觉得孩子足够自觉,自己可以放手。
最近小禾主动提出想学着自己独立用AI学习时,王秋答应得很痛快。小禾学得也快,两个周学会了打字,随后就开始自己上手用AI写作文、出考卷。在给AI下达指令时,她还一并学会了模仿王秋的口吻。
吴菲则告诉我,没用AI之前,宥宥只是觉得作文要反复修改,很烦。现在用上了AI,她会觉得,老师既然有很具体的要求出来了,就照着写就行了。
有一篇作文命题是要写“我的奇思妙想”,在和吴菲的讨论中,宥宥想到了很多环保、动保相关的话题,但最后就只是写了一件高科技面料的衣服。
吴菲解释说,因为宥宥觉得,给老师看的东西,应该是像四年级的水平。女儿经常会向她强调:“妈妈不要自己发挥,你不用把这些力气花在学校作文上。”
就好像宥宥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在这件宣称正当的事上,“满足要求”比“真实”更重要。
最近智联招聘发布的一份《2025职场人AI工具使用体验报告》显示,大约八成的职场人在工作中使用AI工具。其中三成人使用的方式,和妈妈们代写小学生作文差不多:先让AI打个草稿,自己再修修改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系统,靠着意义不明的规则,稀里糊涂地运转着。
这原本是属于成人社会的秘密,而在对写作文这件事的掺和上,对AI的交互和运用,似乎比看和听更深刻地向小学生们提早传递了这一隐秘的机制。
而这种解构的重量,成人尚且可以用足够成熟的心智和主动选择的权力去承担,但对于小学生们来说呢?
作为孩子,他们现在当然还不能自己回答,短时间内也无法观察到答案。但眼下,从”AI代写小学生作文“这件事上,我们已经可以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就像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所写的那样,媒介的变化正在迅速影响一代人的童年,现在轮到了AI。
这当然不能怪AI,毕竟来教AI写作文、批作文的,是人类。而启动这个应付闭环的,是更为庞大的系统。但就在这样的合谋下,那些成长中本应有的眼泪和沉默,被算法压缩成了即时回复的正确答案,被未必知其所以然的孩子们复述着、践行着。
就这样,允许无所事事、允许词不达意、允许在幼稚与成熟之间横冲直撞的“缓冲地带”,更加高速地走向了消亡。
*封面图来源:《好东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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